贺青冥道:“这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……”
那日他同金先生一块坠下白鹿崖,又没入滚滚的江河之中。
其时正是秋汛,河水大涨,二人被白鹿河裹挟当中,金先生拽住贺青冥,与他在河水之中打斗,他竟浑不管身处何方,又是何等境地,他的眼里丶心里都只剩下贺青冥,只剩下要跟他的宿敌决一生死这件事。
然而金先生再厉害,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,他敌不过天地自然的力量,一个浪头打来,二人都已没入水中,随波逐流。贺青冥的青冥剑自此沉入河底,又不知被冲到了什麽地方。
待他们再次挣扎醒来的时候,却见到一方天坑,他们被河水冲到了这里。二人浑身都已湿透,都已气喘吁吁丶形容疲累,贺青冥已太累了,他不得不倚在石上,金先生却盯着他,仿佛一头猛虎。
于是这最後一刻终于到来,这最後的一战,终于拉开序幕。这时候,二人却都再无兵器,只剩下赤手空拳,贺青冥身形本来就不及金先生高大,气力也不如他,更遑论他如今已大为孱弱,单论拳脚,他远不是金先生的对手,可金先生要的不是胜负,而是生死,也许他已活够了,已觉得世上没什麽兴趣,他渴望与贺青冥一决生死。
贺青冥却也似忘却了生死,这一战,他早抱了必死的决心,所以什麽拳脚相加,于他而言都似毫无知觉。他们扭打在一起,缠斗在一起,他们已将自己的血肉骨骼作为盾牌和武器,金先生压制着他,把他抵在石壁上,贺青冥的脊背已被石头磨得生疼,金先生的一对铁手又来扼住他的咽喉,贺青冥已近乎窒息,只消再有一刻,他便要永远不能呼吸。
他却忽地看见金先生的眼睛,他从金先生那无一丝波动的眼睛里,看到了自己,看见了自己头上戴着的,柳无咎送他的那根木簪。
八年了,这根簪子竟一直陪伴着他。一生到头,这最後的时候,竟不是青冥剑陪伴他,而是这根簪子。
贺青冥拔出来那根木簪,用力刺入金先生的脖子。
金先生恍惚一愣,而後竟笑了,鲜血喷薄而出,好似昔年落霞谷的漫天飞霞。他的身子朝後倒去,他却并没有放过贺青冥,贺青冥伏地喘息,他拼尽最後一丝气力,将自己喷薄而出的血珠化作嗜血的弹丸,又或是那些年他化名为普渡和尚时候,身上戴着的那串佛珠。旁的佛珠虽然无情,却对衆生有情,他却始终只道万物皆为空谈。佛爱衆生,他却要灭衆生。
血珠突地射出,打在贺青冥周身穴道上。
金先生倒在一旁,已然气绝身亡。
贺青冥也再不能动弹了,他趴在地上。潮涨潮退,天光忽而变暗,又忽而变明,明明暗暗,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,他却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终于要走到尽头。他看见小小的水洼里,他的皮肤迅速苍老皲裂,不一会的功夫,他便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了,他却忽地很想要笑一笑:他从未想过,自己还能活到这个年纪。
他知道自己快死了,五蕴炽已彻底控制了他,待到他的骨血都已枯竭,一身血肉化作一架枯骨,他便要长眠在这异域了。
他其实很是欣慰,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,他太累了,这麽多年,他四处奔波丶游走,为了仇恨也好,後来为了别的也罢,他已把他的生命燃烧殆尽。他知道他只要活着,就很难安息,而今他终于可以安息了。
贺青冥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了。
他忽地做了一个梦,他梦见了柳无咎,梦见他们别离前的那一刻。他拉住了柳无咎的手,柳无咎想要转头看他,他却道:“别动。”
柳无咎忽地回过头,贺青冥在哭。
没有声音,只是泪流。
那一天,柳无咎如果回头看他,就会知道贺青冥在流泪。
一滴泪蓦地落下,滴在贺青冥额头。
他眉目一动,又见到柳无咎,谁知柳无咎竟反握住了他的手,极认真地瞧着他,过了一会才道:“你怎麽哭了?”
他吻着贺青冥的指尖,仿佛很是心痛地道:“我也很想你。”
他说:“我会一直想你,每一个昼夜,每一次轮回,我都会想着你——我想你和我一直在一起。”
贺青冥指尖一动,他的手忽地紧握,好像是要紧紧握住柳无咎的手。他却没有握到柳无咎,只握到了柳无咎送他的木簪。
他的手心忽而刺痛,蓦地醒来!
这里却没有柳无咎,也没有什麽人在流泪,只是岩洞的滴水。他挣扎着摊开手心,似乎是想要笑一笑。他到底没有丢掉它,可惜,它已经折断两半,已经沾染血污,却不知是金先生的血,还是刺痛了他手心的血。
他也看见自己,他本不愿看见自己,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很是难看。
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,却愣住了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“活”过来:他那已经皲裂枯萎的皮肤好像被什麽东西一点点修复,慢慢地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光滑的样子,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仔细抚平,斑点也被擦去了。他竟从七老八十又一步步退回到二三十岁的样子,他的心跳重新跳动,呼吸重新畅通,他的嗅觉丶视觉也已渐渐恢复,他已看清了眼前的自己,眼前的这一个世界!
他竟又活了过来!
贺青冥动了动手脚,却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,他还是不能行走,他的膝盖被金先生的血珠洞穿,他走不了,却可以仰起头,他拼命去够头上滴下来的雪水,雪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咽喉。他不管不顾,也不论自己如何狼狈,如何污秽,他要活,活下去!
他就这样又活了一天,可是他的外伤仍没有好,也没有足够的食物,他已感到自己饥肠辘辘,腹中空空如也。他时昏时醒,恍惚之间,看见一点新生的绿色,他努力擡动手指,却见从他的指缝间竟生出来一枝绿芽,只可惜它太弱小了,只一滴水落下来,对它而言便似陨石砸下,贺青冥拼着力气,稍稍翻动右手手掌,他这只手曾是拿剑的手,曾经有太多仇敌小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,而今这只手却变作一把伞,撑起来一方小小的天地,为那枝初生的绿芽挡去汹涌的风雨。
贺青冥笑了一笑,他看着它,忽觉它比什麽参天大树都要更灿烂辉煌——于绝境之中迸发的生机,是何等璀璨夺目!
他的目光却已又模糊了,昏迷之前,他似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发的老神仙,飘飘然朝他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