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阳不大服气,贺青冥又道:“你可记得,你我相识过了多少年?”
温阳随口道:“十七年。”
贺青冥却道:“是十六年。”
温阳忽地很是尴尬。贺青冥道:“我记得那个少年,他虽然声色犬马一样不缺,却毕竟总是在笑,他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,我感激他,时至今日,也仍然感激。”
温阳似也想起来年少那段荒唐放纵的时光,一去不回的时光,曾经他对它们不屑一顾,而今想再拾回来一两片,却已办不到了。温阳不禁感慨:“飞卿……”
贺青冥又道:“但也只有感激。”
他道:“也许那个少年,没有你,也还会有别人,甚至洛十三也可以算做那个人。但无咎不一样,爱不一样,除了他,我的生命里再难有别人。而你,这十六年来,你也并没有停止过找别人,哪怕是在我还没有‘死’的时候,不只是我,秋玲珑丶李阿萝丶苏京……她们都是一样。你明白吗?这就是区别。”
温阳已似怔住了。这些话,他从没有想过,也从没有人对他这麽说过。也许如果温灵还在的话,会这样告诫他,但温灵逝去的太早了,他的人生早沉入一片混沌。
贺青冥道:“那时候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存在,只是没有戳破,我曾经成全过你,若你愿全了这一段情义,也请你成全我这一次。”
那一天,温阳到底被他说服,可是他并没有想到,贺青冥竟会失踪,他也并不知道贺青冥去了哪里。
他始终不理解贺青冥,从前不理解,而今就更不理解,他以为贺青冥那麽爱柳无咎,又怎麽会舍得丢下他?贺青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,一团迷雾,不过,也许贺青冥于江湖上太多人而言,都只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。
一个女声忽道:“我……我也许知道。”
柳无咎看去,却见是莎纱。她道:“今天黄昏,我见他出门,我问他要去哪里,他说,他要去白鹿崖,我问他为什麽要去那里,他说,他要同一个人赴约。”
柳无咎紧紧看她,紧紧道:“那个人是不是姓金,叫金先生?”
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贺先生不让我多问。不过……”莎纱摇摇头,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,“不过,他说,等你们回来了,让我把这两封信转交给你们,只是,我看不懂汉字,这上面写的是什麽?”
两封信,一封是给贺星阑,一封是给柳无咎。
贺星阑拆开信封,翻出信纸,却见上面写到:
星阑吾儿:
你我虽无骨血之亲,却有父子之情。想忆昔时,儿牙牙学语,与父相伴,实慰吾心。父常怀愧于心:一则父年少不知如何养育吾儿,二则累吾儿自幼流离失所,未尝一日稍安。怜尔早失萱堂,漂泊一方,怜尔无亲父护庇左右,吾又未能常伴尔身。怜而惜尔,爱而愧尔,恍惚半生过隙,尔来一十三载,竟不觉日之初升,儿已成人,而父老矣。今父临行,惟愿吾儿振奋精神,勉励修行,不怨旁人,所以後生可畏,来日可待。自千古之下,从来骨枯黄土,人固有一死,吾与死同归。
父贺青冥绝笔
“人固有一死,吾与死同归……吾与死同归……”贺星阑失魂落魄,不住喃喃,已然泪流满面。
贺青冥给柳无咎的却是一首诗,在诗行开头,却有一片污渍,他想好了怎麽安排他们,想好了怎麽慰藉丶劝勉贺星阑,却不曾想好怎麽安慰柳无咎。
点点滴滴的墨点,好似断断续续垂下的珠泪,而今泪已垂尽,泪痕已干。
“伯劳飞迟燕飞疾。”
柳无咎蓦地上马,疾驰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之上,在阴沉污秽的苍天之下。他没有擡头,他不去看天了,天上却有一群飞散了的乌鸦丶大雁还是什麽别的鸟雀,它们都哀声鸣叫,在他头顶上空盘桓不前。
“谁道相思了无益?”
柳无咎一气奔袭十里,又一气爬上白鹿山,他在山间蝺蝺独行,阴冷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,刮来一丝又一丝的风雨,风雨如晦,雷鸣不已。
“愿随春风寄燕然。”
柳无咎终于来到白鹿崖。
这里却没有一个人,只有一地尸体,再没有呼吸,没有心跳,他摇摇晃晃丶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,看见山崖上青冥剑划下的痕迹,他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出招应对,而後他扒开那些人的尸体,看见躺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鞘。
人如剑,剑如人。
白鹿崖下,河水奔流不息,再不回还。
柳无咎颓然跪倒在地。
他直直地跪在那里,好像在那里插了一把剑。
天雷滚滚,电闪雷鸣,倏忽大雨倾盆,雨点噼里啪啦砸下,自上而下把他射穿。苍天俯瞰着他,凝望着他。
他手上却仍握着那张信纸,信纸已湿透,晕染出来最後一句呼唤:
“凭君年年被故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