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站立或坐卧时皆看不出有腿疾在身,隔帐近望,可见其人身量颀长,单薄却不孱弱,宽大的空青色常袍质地上乘,服帖顺从地勾勒出挺括端正的肩背。
少微狐疑地问:“你又要胡乱道什么谢?”
她话音未落,只见刘岐抬起一只手拨开了如云如雾般的细纱帐。
那拨帐的手干净修长,他动作从容,无有分毫轻佻冒犯之感,冒犯者是为了窥探帐中人,而他给少微的感觉却分明是让少微可以看清他的样貌。
少微也果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的脸。
四目相视,只听他说:“我们之前见过,我认得你,你莫非认不出我?”
少微不动声色地反问:“是吗,何时见过?”
刘岐垂眸看着她,眸光微敛,慢慢吐出八字:“归京之日,灭门祸至——”
少微心间一震,脸上却愈发没有表情。
刘岐:“此八字示警,是你所留,对吗。”
少微完全想不到他是通过什么来判定此事的,正因想不到,不由愈发觉得此人难以看透捉摸。
上一世,除了黄泉路搭子这个交集之外,少微在随凌轲回京的途中自然也免不了与刘岐有所接触,那时她印象中的刘岐恣意从容,坐在马背上会和将士们放声大笑,他的笑点很离奇,很容易就笑得直不起腰,少微有时在马车中听到一些,只觉一头雾水,实在弄不懂究竟有什么好笑的。
而此时眼前的少年与那时俨然判若两人,眉眼间好似拢着一层冷淡鬼气,冰冰凉凉,真假莫辨,就算他此刻放声大笑,也只会叫人觉得他在不安好心奚落嘲弄。
刘岐究竟变成怎样的人,与少微并无干系,她的一切只围绕自我本身,而此刻的自我使然,让她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太多,于是她面无表情地道: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刘岐的眼神似乎感到遗憾,却并不承认自己认错,而是道:“不记得就算了,我原本还想报恩的。”
他一副报恩无门的模样,少微却依旧不受其诱惑,表情毫无变动。
“可你我确实见过。”刘岐望着少微,一手依旧拨握着床帐,另只手抬起凑到脸旁,骨节分明的食指与中指压在嘴角边,问道:“你打过我,这件事也忘记了吗?”
少微这次嘁了一声,错开了视线。
她自然不会忘。
她岂止打过他,她还杀过他。
那夜在雪地里打他这件事倒是没什么不好承认的,只是少微懒得言语纠扯,不置可否道:“我打过许多人,岂会个个都记得,你若有心报复,那便只管来试。”
她一副毫不畏惧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,叫刘岐觉得有些好笑,他将床帐放下,直身站好:“我何时说要报复了,我说这些,不过是为了让你将我记起而已。”
“你既不想记得,那也无妨,现下重新认识不迟。”他隔着帐子道:“我姓刘名岐——”
气血运行尚且不畅的少微愕然抬头看着这个突然自报姓名的人,谁要“知道”他是谁了?
他在云荡山里刚做过那般勾当,想来是见不得光的,捂还捂不及,为何上赶着自揭身份?
一双笑眼在帐外若隐若现,他接着道:“此处为我之辖地,武陵郡王府。”
他说罢,等着少微反应。
少微暗暗攥紧了拳:“谁问你了?”
刘岐:“此乃待客之道。”
“无人想做你的宾客。”少微压制着怒气:“你自揭身份,强迫我知晓你的秘密勾当,下一步又待如何?将我囚禁于此,还是干脆杀了灭口?”
刘岐疑惑抬眉。
只听帐中传出威风凛凛乃至鱼死网破的话语:“纵我伤重,你却也中毒在身,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,未必不能杀你。”
刘岐再次拨开床帐,此次的动作快了些,他倾身将头探近了些,忽然盯着少微看。
少微毫不示弱地瞪着他。
刘岐见她双颊发红,呼吸也带些灼热,不禁面露了然之色:“你起高烧了,我先让人喊医女来。”
少微确实感到晕眩,但她务必声明:“我纵高烧,却也不曾犯糊涂。”
正准备去喊人的刘岐已转过了身,此刻脚下一顿,背对着她,好笑地问:“既不曾糊涂,那你何故如此一意孤行,非要将我往坏处想,我与你坦白身份,便不能是向你示好吗?”
旋即他便听到那极度虚弱又极度紧绷要强的人堪称宁折不弯地道:“即便示好也是为了利用。”
见她思路果然还算清晰,刘岐语气坦然:“那又如何,倘若合作,你自然也可以利用我。”
他回过头说:“我虽未必打得过你,但在其它事情上,或许还是很好用的。”
少微语气不屑:“例如呢?”
她话音刚落,腹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饥鸣之声。
刘岐遂喊了护卫进来,生动地展示了这个例如:“让人送饭菜来。”
“……”少微虽觉有些赧然憋闷,却到底没有说出逞强不吃的话,她如今伤重虚弱,务必要填饱肚子才能尽快养好伤。
她还要等家奴来寻她,此时未见沾沾,想必沾沾是通风报信去了。
在家奴抵达之前,将有关姜负的消息带回来之前,她务必先稳住这局面,最好不再说话,一心一意吃好喝好将伤养好才是正事。
少微心下有了决定,干脆躺了回去,等饭来,等医女来,等人将她的衣物送来。
见她突然躺倒不言,竟颇有几分能屈能伸之感,刘岐愈觉莫名好笑,他也不再多说,只最后道:
“我与你示好,只是想叫你安心养伤而已。至于是否要合作,你此时伤重,又被迫居于我府上,此时急着谈这个问题未免不公平,你可以先行考虑,不必急着答复于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