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本想待我老了,与你在此赏梅观潮,白首偕老。偕老,偕老……没想到,竟是这般‘携’老……”
往事尽数退後,思绪如游丝般涌入步练师的脑海。她立于孙权身侧,凝视他惨白的侧脸,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年早春,她于侯府门前初次见他,凄然落泪的那个初晨。
“已是四月。”
“梅花,早已谢了。”
斜阳似火,步练师容色清冷,眸底闪着别样微光,望向苑外不远处的断崖。
“仲谋,你可记得,那年在吴县,你跃江救我,也是这样一个春日。”
孙权心头蓦地一沉,几乎失去所有力气。
“我……当然记得……”
像是没有听见孙权的话,步练师仍望着断崖,喃喃说:“我这一生,原本不应这般苦长。若无你那日舍命相救,我恐怕早已是江畔游魂。我与你,不至夫妻反目。绍儿,也不至落得被叔父追杀的下场。”
孙权瞪大双目,震惊地望着她。
“你都知道了……”
步练师垂下眼帘,低低地说。
“太子不会杀绍儿。”
“是因为他知道,乱世之中,国无兵不立。”
她凝目望他,清冷的声线在四月春风之中,逐渐汇成一阵沁入骨髓的凉。
“要杀绍儿的,是仲谋你。”
唇角衔起一缕苦笑。那一笑里,尽数是她这两世里所有的不舍,不甘,不悔。
“昔日徐氏败于我手,太子一直恨我入骨。你身为东吴帝君,今日若能担了杀我之功,从此青史留名,亦不必再为一个女子,背负恋色误国,册立佞女之名。我去後,建安宫中君臣同乐,万衆一心。于东吴,于你我,皆是万幸。”
话至此处,目色尽沉。
“只是绍儿……我求你放了他。”
孙权猛然一怔,眼中有痛苦,亦有不舍。
“你……定要如此吗……”
步练师没再说话,忽然转身,奔至断崖尽头。
江风肆虐,步练师一身青衣飞舞,身形摇摇欲坠。孙权眼前一黑,一个踉跄扑在地上。
“阿师……听我说……”
他面色惨白,失声喊:“我苛待子继,不许他染指储君之位……是为自己,亦为东吴……”
声音因过度恐惧而变了调,他狼狈地落泪,毫无帝王之态。
“东吴……已是他孙子高的了……你……能不能原谅我……”
步练师唇角微动,勾起一个凄楚的笑。
“绍儿生性重情,因受了我几年照拂,一生甘为我死。你遣他离京的那一日,我便知道,你对他动了杀意。太子欲以绍儿之命换我就死,你却打着救我之名遣使杀他。你一直活在伯符的阴影之下,可绍儿……从无谋逆之心。”
风起云聚,崖下江流滚滚,惊涛拍岸。
“仲谋。”
“那一年你舍命跃江,救我一条性命。”
“我原应报恩,侍奉你终身。”
“可若我之所为始终难得你信任……”
“也请你,原谅我,成全我。”
“我是心向绍儿,但绝无害你之意。”
步练师转过身,只见脚下大江滚滚,一路向东奔腾而去。
“阿师身如浮萍,这条命,本由不得自己。”
“若得侥幸,蒙苍天垂怜,阿师不会再回来。”
风太大,她双目渐红。建安城远在千里之外,早已看不真切。
“这山,既为梅花山。”
“这崖,便为落梅崖吧。”